第92章 水德

“先生。”

火焰从他的身后舔舐而过。

“先生,天亮了么。”

烤焦的皮肤碎为粉末飘落, 风如铁鞭抽开皮下的肉膜, 铁珠似蛊虫啃噬筋骨。

石狐子趴在倾倒的轮椅之上, 顶着厚重的泥石, 为秦郁撑出一块狭小的空间。

二人面对着面,谁都不能动。

“先生不要说话, 留着嗓子, 等天亮了, 火熄灭了, 他们来找先生之时再喊。”

一股粘稠的脓水从石狐子耳后渗出,滴到秦郁的眼角,沿着秦郁的鬓边划过。

秦郁的睫毛微颤。

彼时, 他喊了姒妤去开坊门,因他知道, 石狐子一定不会听他的话先行离开。那些未成型的剑器如同他们的孩子,孩子夭折, 母亲定然是最后才甘愿舍弃的人。

谁曾想, 打败他们的并不是对手, 而是一个让他们终生不能悟的自然的真理。

硝石、木炭和硫黄。

“先生……我渴……”

石狐子的心跳越来越急, 呼吸浅而快,秦郁感受得到, 那是重度烧伤的症状。

“青狐,现在是第二天,辰时, 一刻,无论什么境况,心里都得有一个铜漏。”

“是……先生……”

“辰时,一刻。”

“辰时,二刻。”

“现在是,辰时,三刻……”

“数着,别停下。”

“一时辰过得好慢。”石狐子张开干裂的唇,极力报时,却还是昏死了过去。

午时,一束光透过层层泥瓦倾泻下来,秦郁掰开石狐子的头,喊出一声救命。

二人终于被挖出来。

即使失去了意识,石狐子的躯体依然罩在秦郁身上,来了三个人才把他扯开。

秦郁因有庇护,伤势不重。

火已灭,整片原野冒着青灰的烟尘,铁渣、铜渣、硫磺、木炭、石灰、焦尸混杂成斑斓的图样,风中尽是灰烬,唯独残垣和炉坑在极力刻画这里原来的面目。

三百余具尸身辨不清面目,另有七百余烧伤,四百余名骨伤,波及户数过千。

草棚中的哭嚎一浪高过一浪,伤者陆续死亡,衙吏盖了一层麻布便抬往北山。

秦郁呆呆地坐在石狐子旁边。

石狐子趴着,整个后背焦黄得像一片龟裂的土地,再看不出半点皮肤质感,只有微弱的起伏表明其人还活着。他也不像旁边几床烦渴,只是咬着唇不发声音。

秦郁拿起盘中的芦管,心无旁骛地守着,只要石狐子一张口,他就喂盐水。

“先生!”

不久,姒妤赶来。

桃氏门下死十八,伤六十,走五十有余,能带工的只剩十四人。檀先生被坊门压断肋骨而亡,姒妤料理后事,咬着牙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六丫叫唤也不停,稍得空就去刨砖挖土,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直到一刻之前,听闻秦郁和石狐子被找到了,姒妤再也扛不住,一人跪在空地嚎啕大哭,哭得泪干了,才来见面禀事。

“先生你还活着,太好了。”一见着秦郁,姒妤便丢了拐杖,累倒在草堆旁。

秦郁道:“情形如何。”

“宁郡守、窦氏、何时等人现在北门处组织赈济,办各坊工人的安辑和蠲缓。”姒妤擦了一下汗水,“此外,宁郡守要往大梁呈公文了,足足六卷,怕是雀门早为他写好的,你得出面过问,否则传到司空府,杜子彬一定煽风点火地交去邦府,邦府再压不住,咱就前功尽弃了。这儿,我知道烧伤如何料理,我照顾石狐子。”

秦郁道:“我哪也不去。”

姒妤道:“先生。”

秦郁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临走之前想看我一眼,我没赶上,怎么办。”

姒妤道:“但是,若遭了诋毁……”

秦郁道:“武库可有损失?”

姒妤道:“毁了约六百剑。”

秦郁笑了一声,丢过芦管。

姒妤接着,看向秦郁。

“若非如此我为何看中他?!他当年挨过五十大杖,身上长了蛆虫,硬还从破庙爬回来!他天生命贱,死不了的!”秦郁眼眶微红,“看好他,我片刻就回。”

※※※※

秦郁令从属推着自己去北门。

北门口,凡司徒府征召的工人,还活着的,全在排队领取从宁邑粮仓调来的安辑粮。衙吏一一登记名姓,劝慰安抚,随后百人编一个队,护送他们返乡复业。

宁邑本地的伤患,由宁邑司徒执行减免当年五成租赋,免受当年徭役的救助。

如此,民众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城中守军也及时介入,两边共同清理灾区。

北门楼,宁怀穿着残破的深衣,半条胳膊**在外,除了脸洗过,指甲都还染着泥垢。窦芸烦躁不安地走动,口中嘟囔:“朱雀显灵,惩戒众生啊。”何时站在城垛之前,双手背到身后,安静地看着硝烟一团一团顺着西北风飘向远方。

“秦司空一向擅长于跑路。”何时道,“此番是朱雀显灵惩戒青龙,你应跑得远远的,永不回来啊,为何还要出现在这里,白白的招惹宁邑百姓的怨恨?”

秦郁瞥了宁怀一眼。

宁怀面前摆着那六卷已缄好的竹简。

“是不是异像,尚且有待考据,不能定论。”秦郁拿起一卷,哗地展开查看,“宁郡守这些公文即使呈递到大梁,也要经由我再至邦府,不若我现在就阅了。”

何时道:“怎么,滔天祸事,秦司空是想把它给隐瞒下来,不向王上禀报么?”

秦郁看着文字,暗叹何时精明。

仅三个论点,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且例证详实,叫旁观之人一时难分是非,他只迟一步,上千工人便又悉数被遣返,剩下桃氏寥寥几位光杆将军,进退两难。

秦郁不擅政治,自知不敌,可也不能让,他权衡再三,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不隐瞒。”秦郁回道,“前因后果很清楚,有人故意往白炭之中混入硝石引发爆炸,查运炭车队的行踪便知,我懂你们不想深究,且另还有一套说词,但没关系,我只是在宁郡守的公文之后,批我自己的见解,然后差人递往大梁。”

窦芸道:“秦司空何必多此一举。”

秦郁道:“你管的是大梁下库,本已玩忽职守,若再多说一句,我便撤了你。”

窦芸道:“你!”

“你什么你,律令当前,你以为我不敢?”秦郁道,“来人,取我司空大印。”

秦郁让从属把他抱到案前坐好,提起宁怀的笔,在一刻之内写完了免职公文。

窦芸气得脸红如猪肝。他着实也委屈,因家中兄弟受重伤,此刻还生死未卜。

“还有谁疑惑不解的?”秦郁环视众人,“如果没有,那我就开始批文了。”

众位官员噤声。

笔锋刮过竹简,沙沙作响。

何时听此,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秦司空打算如何解决?”

秦郁道:“重熔再铸。”

何时道:“什么,我怕是听错了。”

秦郁道:“工程没结束,事情就没定论,朱雀能不能惩戒青龙得看结果。现在未成的剑有三百,加上武库损毁的剑有六百,算作一千,我会在开春前重铸好。”

宁怀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秦司空,且不说炉子已破,那你也得有人手啊。昨夜闹成这样,城中人心惶惶的,谁还敢为你办事,你不怕死,百姓家中怕啊。”

秦郁道:“还是按原来的律令,有困难,桃氏门下会设法解决,劳烦郡守。”

后头这四个字算是命令,宁怀唉了一声,念秦郁毕竟还在其位,拱手称是。

如此,秦郁遣亲信赴大梁送文,何时决意监护,而窦芸布衣归田,谈判结束。

风卷过门楼,正红朱雀旗烈烈扬扬。

“何先生。”众人散去,秦郁坐回轮椅之中,令从属退下,一声叫住何时。

何时止步。

二人之外再无耳目。

“何先生,你替我问他一句话。”秦郁说道,“我的脊背已被他烙下了伤痕,怎么,还要让下一辈人也陪咱跨这道坎是么?青狐是我桃氏门下天赋最高的弟子,也是我一手培养的继承掌门之人,他若胆敢毁了青狐,就莫怪我动杀心。”

何时一声长叹。

“何某生平杀人只用谋略,何某不用丹药,此番意外引天火伤及无辜,心里过意不去,将来难免也折寿,可尹公确不知情,他只交代用‘白沙’,未提硝石。”

秦郁道:“晚了。”

何时顿了一顿,回道:“好,那如果秦先生没有别的事情,何某就此告辞。”

※※※※

三日之内,宁邑冶区爆炸的消息传入大梁城,朝野惊恐,传言是朱雀显了灵。

夸大之词遍布街巷。

“秦郁逆天意行事,以水德覆火德,致使朱雀震怒,伤数万百姓,血流成河!”

“司空之位,朝政枢要,怎能让一个墨者担当?!大魏庙堂,岂容蛆虫爬行!”

……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申俞立于相府门前,火红秋叶从他的衣袍边流过,他却巍然不动,站了一日。

“这不是申大夫么,怎的改换门庭了。”进出的士子纷纷调笑,“可怜兮兮。”

突然,一小块石头飞来,砸中了申俞的额头。他抬脸追望,原来是相府中的顽童拿弹弓瞄准着玩,他刚要呵斥,顽童一溜烟又跑开,全躲到青铜灯柱后面去。

申俞揉了揉伤口,站回原位。

“张相!容申某为秦司空辩驳!”

大门终于打开。

申俞由管家引入后园,见魏国相邦仪在水榭中赏花,那**瓣又细又长,从此岸望去,隔着一圈一圈波澜,正撩拨彼岸亭下拈桂的美人,便是一片朦胧盛景。

“申大夫啊。”仪道,“始,末,我全都知道了。我只问你,秦郁当舍当保?”

申俞道:“保。”

仪道:“好,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在王上面前保他,以及,他的桃氏工匠。”

申俞直视地面,深吸一口气:“恭候之时,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听说自己的那片小小的木谒,四次经手才到达张相的手里,当然,还不包括管家决定递送它之前向府中门客打听申某人底细的功夫。张相,玩弄权术无法赢下冶金行业,宝剑需要英雄,你需要真正懂得先进技术的人,秦郁就是这样的人,依我之见,即使重重困难,秦郁还是成功摆布了公子嗣及中府的平庸之辈。”

仪道:“是吗?”

申俞道:“是。”

仪道:“解释一下。”

申俞道:“当然,这次工程有诸多问题,譬如打击了各类民营作坊的积极性,暴露了兵器的形制,我个人出于排挤司寇府的私心,也过多征召了民力,以及……以及刚刚发生的,炼坊大规模工伤事件,这一切都有待完善……但事实是,秦郁以同样的斤两,同样的炉子,铸成了宁邑有史以来最锋利的五千七百剑。虽然中府有雀门支持,可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速度和品质,现在他们明白了,毫无疑问,张相的剑比他们的更锋利,哪怕是在他们还控制着宁邑郡守的情况之下……此时此刻,他们坐在宫殿之中想的就是这件事,他们现在吓坏了,他们怕你存有一丝怜悯之心,怕你一改往日狠辣,决意护住秦郁的工程,那样,他们就完了。”

听完,彼岸桂树之下的美人已不见,仪轻声叹息,手中捏下一枚金黄的花瓣。

“申大夫,坐。”

申俞无心,只行了一礼。

仪径自坐下,把花瓣放在唇边品尝:“可这事有些棘手,若申大夫是我将如何处理?暂压不报,待风声过去再问呢,还是把罪名扣到郡守头上,逼他闭嘴?”

申俞道:“都不是。”

仪笑了笑:“请指教。”

申俞道:“洪水来之,不可阻挡,只可引导,时至如今正好为张相引来全天下的瞩目,须知,桃氏之律令对冶商的挫伤其实只在三成左右,实因其中暴利不合常理,而为雀门叫阵的人大多勾结官户,害怕被秋后算账,若张相逐一疏通,必要时给出一些司空府的位置,让这些人心中有数,改换立场,转变说法,另再加一剂猛药,护秦司空在宁邑继续完成工程,届时论剑,自然是胜者的天下。”

“妙啊,申大夫。我终于明白,为何秦先生当初不惜以病弱之躯登三百阶梯,只为面见我这无德之人,保申大夫不受牢狱之苦。”仪开怀道,“你们不仅互相信任,连想法都一样,只不过秦先生尖锐些,他说,他要重熔再铸那批剑器。”

申俞怔了怔。

“是他。”

“看见那座桂树旁的亭子了么。”仪扶申俞站直身体,指向空空如也的彼岸,“犀首就是那里接见各国使臣,筹谋五国攻秦的,然而他手中没有好剑,我有。仔细想想,这不是我第一次与犀首做对手,可惜魏国相府风光独好,却只能有一个主人,日后,你征召能人力士,支援秦郁,若再遇到困难,直接进来向我汇报。”

申俞道:“是。”

※※※※

申俞的行动及时扭转了大梁城中的局面,邦府出面调停之后,中府的气焰被扑灭,可他知道秦郁此时定然还缺人手,而作为人臣,他已经不可能再在短期内走完司徒府的程序,于是,他捐出自家所有的财物,以私人名义征召能工巧匠。

几位同门笑申俞一身侠肝义胆,比那养了几百名铸剑师的公子长容更在行。

“申大夫,哈哈,果然君子不器。”

申俞回敬他们道:“早不做君子了,好歹任过河东冶监,便做对口的器物罢。”

申府门前贴起一张告示。

铁匠,短役三月;

陶匠,短役二月;

炉正,短役三月;

……

大梁很大,人来人往,口口相传。

十天之内,倒有二三千人踏进前门,却只听说是要去宁邑,就跑了一大半,再问工资,每月才三百钱还得自备工具,又跑了一大半,剩下的都是饿怕的流民。

申俞愁眉不展。

他实在太不在行。

就连这群流民之中还有不少人是滥竽充数,甚至,人未出发就已耍起无赖来。

是日,黄昏,申府老仆去收告示,看见门口躺着几个乞儿,死活不让他走动。

“给口饭吃吧。”

“行行好吧。”

乞儿衣衫褴褛,满头黄垢,咧嘴笑起来,门牙都是褐黄残缺的,说话直漏风。

老仆怎肯,卷了告示就要走。一位赤膊铁匠忽然来说情:“老伯啊,这都是我同乡的兄弟,也能做活的,诶,你就收了他们吧。”老仆不理,却被抱住手脚。

“求你收留我们吧。”

“你做什么!”老仆苦着脸,踹了一下腿,跌坐在地,“以为申君好欺负么!”

正是此时,一匹黑马朝他们驰来。

赤金剑首映着夕阳,划过两边楼阁。

来者戴着一张黑金旋龟面具。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如栽种在长街一隅琼枝玉树,散发淡淡的华彩。他刚跃下马背,闹事的乞儿一咕噜爬起来,口中大喊:“旋龟来了!旋龟来了!”他还没说话,眨眼间,连那位铁匠都抱着头跑了开。

老仆站起来,拍了拍灰尘。

“多谢义士。”

“在下公子长容府中铸剑之士,应征宁邑工程而来。”旋龟颔首行礼,指了指老仆手中已卷好的告示,“老管家,这是申大夫的字迹罢,可否给我看看。”

老仆一愣,边应承着,边跑去叫申俞——大梁城中不乏鲜衣怒马的公子,唯独这位韩国质子长容,以爱宝剑和爱杀人两大嗜好闻名中原,韩魏亲善之后,他变本加厉地追求奢侈,府中养的铸剑师不下百人,四处风流,全无当质子的样子

至少外人传闻如此。

申俞听说,忙来应对。

“义士有何指教?”

却不知为何,触着那面具,申俞忽然停住脚步,他觉得那面具太眼熟。那个站在庭院里,双手一上一下抓着告示的人,皮肤古铜,沉默如山,定在何处见过。

申俞心中一紧:“你是在垣郡交剑之时,站在秦先生身后的那个人,你是……”

“错了。”

“不会错。”

听到声音,申俞更加确定。

“招的人错了。”绢帛嘶地被扯为两半,“秦先生需要的是工师,不是杂碎。”

“毐工师。”申俞道。

良久,毐点了点头。

申俞热泪盈眶。

自从那一夜与秦郁分别之后,毐回到公子长容身边,为长容磨剑杀人,不管长容让他杀任何人,他都无条件服从,对于他而言,尽忠便是世间最大的美德。

他既忠于长容,便不能忠于秦郁。

是故,对于离开桃氏,他从无怨言。

直到听闻秦郁至大梁任职之时,毐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他想与秦郁见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却没有合适的时机向长容解释。此番宁邑消息传到府中,他倍感挂怀,遂拿出那一把铭文刻有“秦郁”、“毐”的长剑,借月光砥砺修刃,也在同个夜里,长容告诉他,申相势力已去,他们再不必装作纨绔暴戾,他们很快要回新郑。长容允他在临行之前,自由地去见一位故人,完成一件心愿。

“申大夫若还记得垣郡之事,自当明白。”毐道,“我愿为秦先生执掌剂坊。”

申俞道:“你有多少人。”

毐道:“十八个,足矣。”

申俞道:“何时能出发?”

毐道:“明日。”

申俞道:“我给你工钱!”

毐摆一摆手,纵身上马:“几百月钱太寒酸,不够公子一顿的花销,我来找申大夫,只是想从你这儿讨一份过关符牒,来日见着秦先生,就说是你的心意。”

申俞道:“晚会送去府上!”

一声马鸣,老仆追出门外,影子已消失,徒留两边楼阁窗前飘过少妇的彩纱。

※※※※

宁邑,北山。

窗不透光,床席之间用白布隔离开来,烦渴的呻。吟频频,六丫领着女眷往艾草灰里加水,搅拌成糊状,柔声细语地安慰着病人,一位接一位往患处涂抹清凉。

秦郁和姒妤处理了一日公事,深夜才得空到桃氏伤员统一休息的房中探望。

“先生!你打我一顿!”进门,阿莆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藤条,“若非我误事,何至于此!我是罪魁祸首啊!先生便是把我打死,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女眷啜泣的声音连绵不绝。

姒妤让六丫去休息。

秦郁扶起阿莆:“不怪你。你熟悉怎么治疗烧伤,务必照顾好大家,辛苦了。”

阿莆怔怔地抹去眼泪,指向里间:“先生去北门之后,石狐子再没开过口,他还是不吃不喝,不省人事,手脚都发凉了……先生,我怕是没办法了,他……”

无人再敢说话。

※※※※

秦郁转过屏风,掀开布帘。

彻夜火烧,即便赤金都已炼化,然而石狐子躺在这里,还在呼吸,还有生命。

石狐子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的后背又变了几种颜色,焦黄尽退,取而代之的是肿胀的银红,一条条裂缝充满脓水,水缓缓顺胸膛两侧流下,艾草泥也糊不住。

洗漱过后,秦郁让侍者把自己抱到床外侧平躺。他决定之后每天陪石狐子睡。

他对生命看得很透,知道人不过血肉之躯,泡进水里会溺,扔进火里会烧死。

但若就此失去石狐子,他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余生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石狐子这样难缠又温驯的弟子,一个眼睛亮如星辰的铸剑师。

黑暗中,他听着石狐子微弱的牙牙语,每逢时刻,他都用手指轻轻敲着草席。

他挪出右臂,握紧石狐子的右手。

“青狐,子时了。”

“渴不渴。”

“不说工事,只说剑,如何攻破应龙呢?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告诉了你,你就又飞远去。腊肉给了,骨簪给了,剑谱也给了,我还拿什么吸引你回来?”

“青狐,应龙本体为黑金所锻之钢,以刚不能破,必以火攻,能听明白么。”

话未完,秦郁睁开眼睛。

他感到石狐子的手动了一下。

“青狐?”

秦郁没有想到,一句“必以火攻”,他便把石狐子的魂魄从阴间吸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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