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灞桥待将

“阿浪又找到了一块六骏马砖?”

婉儿随着皇太子进宫面见二圣,是准备为猫鬼巫蛊案作证的。但李贤先向父母禀告了一个好消息,天皇尤其欣喜:

“我就知道我这外甥能干,要不然怎么先帝在天之灵偏偏选中了他呢……他找到的是‘青骓’?”

“是。”李贤禀报,“他先让人写了封信送过来,说砖随后送到。长孙浪自己要在武牢再留一阵子,争取把另一块‘什伐赤’也找到,一并带回洛阳。他这回学乖了,知道自己文笔不行,找了个记室代笔,文辞书法都很不错。”

想到上次阿浪的“亲笔书信”,连婉儿都没忍住微笑。天皇也笑了一阵,又问:“青骓马砖,背面刻的什么字?”

“是一个‘将’字。”李贤答,“连上前三砖,那是‘灞桥待将’四字了。”

在灞桥等待某个将军?婉儿心里琢磨。或者也能调整顺序读为“将待灞桥”,要去灞桥等待某个人……不,“将”和“待”这样用,时序会有重复,过于繁缛。太宗皇帝命镌刻在马砖背后的一共只有六个字,哪会如此浪费……

她跪侍在一边胡想,天皇一家三口也低声议论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说了几句,不得要领,天后忽然问婉儿:

“古书坟典当中,可有什么能和这四字联系起来的?”

婉儿呆愣片刻,才叩首回道:“婢子无知,只记得《三辅黄图》中云: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王莽时,灞桥灾,数千人以水沃救不灭,更灞桥为长存桥……”

说这些有什么用?婉儿自己也知道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她实在想不起更多典故。天后倒也没恼,笑笑回过头去,向天皇说道:

“京兆尹他们前日报状上来,说把灞水流经长安城旁边的河岸全翻过一遍了,什么异物异状都找不着。只有那些柳树他们没敢动,都留在原地,若要继续找,得一棵一棵砍树掘根,把灞桥柳胜景全数毁坏。如今天下士子大举入京科考,本来都在议论抨击官府煞风景毁名胜。骂的人太多,官府也不敢轻动了,具表请敕。大家看这事怎么办?”

“阿允,你说呢?”天皇问儿子。太子贤想了想,回道:

“依臣浅见,算了罢。先帝既然选定长孙浪来办找砖的差使,他不去灞桥,那注定什么都找不着——对了,狄仁杰日前从长安寄来一封书信,建议让先帝与文德太后其余的外孙,儿子那几个薛家表兄弟,也参与找砖这事。臣想可以试试,先派他们去灞桥那边走一遭,要是仍然没什么发现,那就叫京兆尹停工,未审可否?”

他这主意出得不坏,二圣均点头赞许。正好婉儿在旁,天后便命她去一边书案上草诏,又补充道:

“灞水河岸,农田连片。马上要春耕了,你叫薛家郎君再兼一个巡农使。京兆尹既然征发了那么多丁役,什么都没找着,至少叫他们整修整修河道灌渠,看哪里水利荒圮,顺带补一补,也算没白折腾一场。”

这种时候她还惦记着农务,也真不容易。婉儿应喏着,走到书案前刚跪坐下来研墨,就听到李贤开始向父母禀告猫鬼巫蛊一案的案情,贞观殿寝阁里象是刮过一阵冷风,立刻肃静。

李贤的语气也很不自在。他其实等于为了洗刷自己,控告三弟英王显诅咒生母,无论怎么看也不是孝悌之举。

婉儿忽然想起几个月之前,差不多也是这些人,翻出狄仁杰“为上官仪李忠传递书信”那案子,逼他供出他父亲犯罪……当时狄仁杰的言语举止,可比李贤规矩高明多了。

二圣静静听太子说完案由,涉及到婉儿的部分,她也作了补充指证。毕竟她失踪那天,也曾亲眼看到上阳宫宫监赵度在观风殿内外出入。甚至打昏她的那个绿衣人,她都很怀疑就是赵度本人,只是一直没能看清那人的正面,不敢十分确认。

案子讲完,一家三口都没说话。沉默有顷,天后开口问:“今年过去的哪几天是子日?”

李贤一怔,答:“儿子没查过。”天后便侧头道:

“婉儿,书案上有黄历,你查一查。”

拟稿草诏,经常须用干支记日,书案上历书本子是常备的。婉儿应声拿书查考,回道:“这个月的戊子十五、丙子初三,上个月的甲子十九、壬子初七。”

“那就对了,”天后点头,“佛光是上月初六离开洛阳去长安的。赵家弄的这些,他不知情。”

这意思,初六英王显离家,初七子日,赵家人才开始祭祀召唤猫鬼,全程都瞒着这个女婿。情理上说得通,但还有那个“亲笔画符诅咒所生母”的说法呢……

婉儿不敢多嘴,李贤也不好说,倒是躺在**的天皇问出了这个疑点。天后答得也很巧妙:

“符咒之事,妾不懂行。大家何不把明师召来问问?”

明崇俨又好象一直等在贞观殿旁边似的,接诏迅速现身,回答天皇一家的疑问:

“鬼母咒法,确实要儿女亲笔画符最有效。但崇俨近日与诸道友商谈习榷,亦有人说可以不必让儿女亲笔写画,用他们日常使用的笔墨纸砚来画符咒母,也能起效,只是灵应远远不如亲笔画符。那张猫鬼符咒,既然刚刚放置,就被发现,并没能诅害到天后……”

“对,说明灵效不佳,不是佛光有意亲笔写画的。”天后冷笑一声,“佛光走了,他日常用的文具,阿——家人不是随手都能拿到吗?”

她那一声“阿赵”几乎已经启唇而出,又生咽了回去,转脸去看丈夫神色。毕竟赵妃是天皇亲自指婚给儿子的,她要咬定是这个儿妇下巫蛊害自己,仍有些顾忌。但她要是不这么说,又很难保住儿子三郎。

毕竟那是天后一直都较为偏爱的儿子,她几乎是不暇思索地想各种方法为他开脱责任。婉儿觉得自己如果是太子贤,此刻心里的酸水都会翻涌成汪洋大海了。

这么想着,婉儿转眼去瞧李贤,却见他盯着母亲,唇上一线冷笑转瞬而逝。

此时二圣正对视说话,天后应该没看到次子这个表情。二圣商量的是要不要批准去搜查常乐大长公主府和英王府,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李贤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如果再不准去查英王的人,那就只能废太子了。

“启禀二圣,”明崇俨忽又插一句,“若要搜查大长公主府,并不须大动干戈。明日乃是庚子日,作法召猫鬼者,必须半夜在原地饲鬼,否则必被猫鬼反噬上身。只要派人暗自监视大长公主府后院,等待妖人自奔罗网即可。”

“那怎么行?”李贤反对,“上阳宫符咒这事,已经在洛阳传开了。就为了减少谣言和诛连,二圣才命朝集宗室提前离洛回任,又让几千举士转到长安去科考。谁做的这大逆之举,如今早心虚胆寒,怎么还敢在自家后院公然饲鬼?”

遣散宗室王公和科考举子的事,婉儿也听李贤说过,是天后的主意。起因还是天皇不愿意把这次巫蛊案闹大,叫妻儿“查明实据杀主犯就好,别再牵连太多”。这对李贤也是好事,他新入东宫,本来位子就不太稳,手下用人班底也还没成型,禁不起折腾。

本朝政治特色,过几年就兴一次大狱、清洗一批高官贵戚家族,明崇俨等术士都说是“天命气数”。每次闹这些,皇帝皇后都得劳心劳力严密控制,往往三餐非时、夜不成寐。天皇又气发,应该“折腾不动了”,天后也是顺着丈夫的意思办事,把两群最爱挑三窝四传闲话的人赶出了洛阳。

“回殿下,”明崇俨微微一笑,“猫鬼一物,在关陇旧家间盛行百年不衰。谁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召此妖孽作祟,必对其性情了如指掌、深信不疑。若畏惧朝廷捕拿,不依法术行事,施法者将被猫鬼吸噬精气血肉,慢慢衰竭而亡,且死后魂灵亦被猫鬼衔去不得超生,下场比坐牢杀头惨酷十倍。”

太子贤一时没话可说,二圣对望一眼,天后便道:

“反正就是明天晚上的事,你急什么?你叫人悄悄围住赵家后院,等一夜,看能不能抓住妖人就是。要是能抓到证据,你再去搜查公主府和英王府,也正大光明能堵人嘴。”

“要是拿不到什么证据呢?”李贤显然不愿意再白耽搁一天,口气很冲。

做母亲的口气冰冷:“那你入宫再报,由至尊定夺。”

这一案还没完结,婉儿写毕诏敕,仍然随太子贤回东宫。她涉案太深,自请参与庚子日半夜监视常乐大长公主后院,李贤没拒绝。监视队伍仍由丘神勣、索元礼带领,婉儿换穿男装,尽量离他们远远的。

常乐大长公主府的赐第在清化坊,那也是紧邻皇城的里坊,居住者非富即贵。东宫卫队找到正对公主府后院的人家楼阁,爬上楼等待。随着半夜子时越来越近,婉儿心里也越来越紧张。

召猫鬼作祟者,是明知可能有人监视,仍来祭祀,自投罗网,还是决定缩头忍受可能到来的反噬?

人人心中都转着同一个念头,婉儿听到丘神勣和索元礼在低声议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谈什么。忽听楼下更梆一响,到子时了。

黑沉如墨池一般的夜幕中,有火光一闪。

楼上人都精神大振,蜂拥到那边栏杆前凭栏眺望。婉儿视力不太好,又身材纤小挤不过别人,只听周围忽然发出惊呼声:

“公主府失火了!”

火头来得还很猛,似是不止一处同时被点燃。偌大的院落府第里,很快火光熊熊锣鼓声起,很多人影在奔跑,也有抬着桶泼水灭火的,但显然无济于事。里坊救火队也被惊动,金吾卫巡街使等相继赶来,却只能立在外围阻止火势向街邻房舍蔓延,公主府是没法救了。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洛阳城内几乎所有能救火的队伍都赶来帮忙,还是要等到府中可燃物烧得差不多了,才把明火扑灭。盘点计损,府中房舍财物不剩什么了,奴婢烧死了十几个,烧伤近百。

常乐大长公主本人和她的驸马丈夫赵瑰、儿子上阳宫宫监赵度均安然无恙——因为英王不在家,英王妃赵氏前几天“偶感风寒、独住害怕”,叫母亲暂时到英王府住几天作伴。赵瑰父子则因上阳宫巫蛊案,一直留在西苑内接受询问,不得回家。

好决心,好手段,婉儿在心里暗赞。做大事就得舍小家,常乐大长公主这一次举全宅家财焚化以饲,她召来的猫鬼怕得再死一回——饱撑而死。

消息报入贞观殿,天皇长长叹息一声,躺靠到大隐囊上,眼角慢慢浸出一行泪水。天后还在冷笑着说:“这场火烧得真巧,什么证据都烧完了,也没抓住作法的妖人——”

“不用证据了,天下事没有这等巧法。”天皇叹息,“阿允,你就叫你手下把赵家的人抓起来审吧……”

“三弟妹呢?”带婉儿进宫的李贤追问一句。

“一样。待她别太粗野,毕竟是你弟妹,跟佛光恩爱了这些年……”

“阿耶的意思,不能用刑?”李贤又问。

天皇却没答这一问,只是又长叹一声,翻身向里床,没再搭理妻儿。

既然没说不准用刑,那就是默许了。婉儿不必观看丘索二人审讯,猜都能猜到结果。天后也说“案子基本查清,你不用再去东宫”,叫她回原下处复职。

几天之后,婉儿就听到了审讯赵家人的后续:

“常乐大长公主认罪招供,画符招猫鬼的女巫是她找来的。她儿子赵度是从犯,往御床下丢符咒、打伤上官才人,都是赵度干的。他还特意往观风殿书架上放了张空白符纸,就是希望上官才人看见藏在身上。万一杀不了她,被宫中人发现,上官才人也有口难辩。”

婉儿几乎忘了她曾经塞在袖中的那张空白黄纸,她被打晕后又经人搬来抬去,换过几次衣裳,早不知那纸团掉在哪里了。原来那也在赵家人的算计当中?

“可惜了三弟妹。”李贤又向父母禀报,“她母亲一口咬定,女儿不知情,都是她一个人自作主张干下这灭门蠢事。就连招引巫婆畜养猫鬼,常乐大长公主也说全是自己偷着干,她丈夫儿女都不明真相,只是依着她指引行事。我在旁边瞧着,觉得她也未必是全然扯谎,可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英王妃的位子,她不能再坐了。”发话的是天皇,“让她跟佛光和离,削发入道吧……”

这已经算很宽厚的处置。婉儿想着赵妃的娇俏模样,心情复杂。她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能不庆幸。整个案子也被二圣收束在了较小的影响范围内,看样子不会再在朝野掀起滔天风浪。

至少赵妃的性命能保住吧……然而不久之后,婉儿又听到消息:

“内侍省报说,已废黜的英王妃赵氏,离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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