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海内存知已

连续几日天气晴好,太阳在洛水河面积雪上映照出万道金光。河心的冰面已有多处破碎,大黑洞下隐约能看到水流湍急。远处有些不怕死的百姓持着长钓杆,坐于岸边冰面上,伸杆从冰洞里钓鱼。

狄仁杰站在天津桥上,遥望北岸重檐飞楼、玉阁金阙的紫微宫城,又回头看看南岸皇津桥头的旗亭酒楼和定鼎门繁华大道,心旷神怡,只觉得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他昨天真是喝过量了。

昨日的酒宴就设在这桥头南岸旗亭,十几个新朋旧友气味相投,吟诗唱和,呼卢喝雉,快意一醉。上元二年的新正元旦,总算有个好开端。

狄仁杰自御史台狱释出办差,一直低调隐居,自己独身住在大理寺客舍,出来进去都避着人。洛阳是他读书求学和释褐为官的地方,本有不少亲朋旧友,但他如今身份暧昧,又多预内宫秘闻,言谈无心,容易带累别人。

但这次上门来相请的人,他实在无法推拒——原检校安西都护王方翼,狄仁杰在西域时过从最密切的旧识。而他又是酒宴主人裴行俭特嘱而来,诚意邀约。那裴行俭任吏部侍郎多年,专管大唐各级官吏的考黜升降,为人精明谨慎,一年到头难得宴客几回,他的面子可不能驳。

昨日正月初三,狄仁杰依约到旗亭拜了主人入席。默默计较来客,他发现裴行俭这回请的客人,大约可分成三类:

一是象自己这样暂无官身、由内廷指使办差、不入吏部考评的;二是象王方翼那样卸任安西都护后已明发告身转任左威卫将军的;三是一些年轻闲散的文人学士,以才名优游,无涉仕禄——简单说,眼下都和吏部公务无关,以免落人口实。

裴行俭和王方翼都是文武全材的当世名将,身经百战,扬威西域北庭,狄仁杰本也极钦慕他二位。三人拉手说了好些话,裴家安排的席位,也是让王方翼和狄仁杰这一对好友紧挨在一起,闲谈便利。酒过三巡,王方翼便低声问:

“怀英公,听说先太宗文皇帝陵上那六匹战马,去年跑走了?又在各地旧战场出现回归?”

狄仁杰早料到这些名将武官会对此案感兴趣,也想好了该如何作答——拣着不太要紧的情由简单说一说,重点强调“已有三马附身青砖找回”。王方翼叹道:

“这事说来玄妙,我们私下议论,也难怪先帝动怒。先帝那脾气,那治军纪律,要是在天看见军中现下是如此模样,唉……听说受命到各战场找马的,是先帝一个外孙?长孙家的?”

“正是。长孙浪是先帝与文德太后亲生幼女之子,其父长孙诠,又是文德太后族弟。”狄仁杰回答。

王方翼点头:“这就是了。先帝太后自不必说,长孙诠生前,我们也极相熟。唉,那真是个好男儿,仪表堂堂,为人忠厚能干,本来前途无量呢,可惜了……怀英公你也知道,当世娶公主的,和睦的少,不遂意的多。长孙驸马却难得小夫妇两个同心一意,成婚以后,他和我们一起出外饮酒观妓乐都不爱去了,我们为此经常嘲笑他呢……我调职左威卫,近期应该会在东都守卫宫禁。若有机会,怀英公给我引见引见这长孙小郎君吧。”

“自然从命。仲翔公(王方翼字仲翔)是长孙浪亡父旧友,算来是他叔父辈了,他该当上门拜年。”狄仁杰回答。

他前几天恍惚听东宫的人说了一句,阿浪已经回到洛阳,但立刻被二圣召入宫中,想必是去进献他找到的第三块雕马砖了。

至今阿浪还没到大理寺客舍来见他,他则不知道去哪里找那小子,不过反正也不急。他被密押在御史台狱里,阿浪还会想法混进去看他呢,如今两下都自由了,又没要紧事,什么时候见面不都一样?

“叔父不叔父辈,倒不必拘泥这个。”年过五旬的王方翼笑道,“当年和我们一起厮混的,除了长孙驸马,还有他外甥赵持满,我们一样平辈论交。”

“哎?”狄仁杰一愣,“赵持满是长孙诠的外甥?亲外甥吗?”

“是啊。长孙驸马是老来子,生得特别晚。他同母长姐嫁到赵家,生的儿子和幼弟差不多大,好象比长孙驸马还大一二岁……赵大也是条仗义汉子……唉。”

王方翼打住话头,闷闷地举杯一饮而尽。狄仁杰也没说话,默默陪他满饮一杯。

在西域结识王方翼前,狄仁杰就听说过他的义举。十六年前,长孙无忌全族覆灭,凉州府长史赵持满因是长孙家姻亲,也被诬下狱。赵持满是京师有名的奇男子,工书善骑射,力搏虎走逐马,而又待人仁厚,朋友众多,无贵贱皆爱慕之。

武后爪牙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深怕赵持满聚众作乱,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供认与长孙无忌同谋造反。赵持满宁死不屈,熬刑为长孙家喊冤,以至被割舌肢解,尸体扔到城西大道上,暴晒多日,浮肿臭秽,武氏**威之下,竟无人敢近。

王方翼其时刚守完母忧,回京听说此事,感叹:“栾布哭彭越,义也;周文王掩骼,仁也。绝友义,蔽主仁,何以事君?”遂往哭其尸,具礼收葬赵持满。金吾卫上奏弹劾,天子嘉其义气,并未加罪,王方翼由此名动天下。

狄仁杰知道王方翼那一举动的风险有多大。他本是天皇元配废后王氏的堂兄,关系近密,长孙家和姻亲韩家、柳家、王家都在同一场大难中遭了殃,死人无数。王方翼自己也是脑袋挂在带钩上的人,还冒险为友收尸,绝非沽名钓誉。后来他与狄仁杰在西域交情日深,也从来没提过赵持满相关的事,今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么……

回转望望旗亭内的酒席,狄仁杰沉思。他近来有种感觉,敢于在各场合提及“长孙家”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对天后武氏一族的畏惧忌惮则在减少。六骏、长孙浪、武敏之等秘闻,至今没宣诸朝野,但人们口耳相传,至少两京人众好象都听说了似的……算好事吗?

“怀英公,”王方翼又问他,“记得你说过,曾受老相阎令公大恩?阎令公和他令侄阎当时接连不幸,他家现下如何?阎当时也算条汉子,我收葬赵持满那事,多亏他暗中相助呢。”

“是吗?”狄仁杰却不知这一点。简略答了阎家现下情形后,他问:“阎当时也是和仲翔公、长孙诠、赵持满一道论交的旧友?”

王方翼摇头:“那倒不是。我在千牛卫上番时,认得了阎当时,但我二人性情不甚相投,算不上有多好的交情。阎庄那人,怀英公你也知道,精细有余,豪爽不足,可能是家学渊源吧,凡事爱筹算规画,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痛快任情的。我万万没想到,生死关头,竟只有他肯出来助我。”

“怎么个助法?”狄仁杰问。

王方翼仰脸回忆:“那时阎当时还没到东宫,好象在大理寺带人守卫吧……他知道赵持满冤死的细情,也很同情。等我冒死收敛了赵大,平日来往热络的亲友个个袖手,谁也不敢助我一臂之力。我家又不在京城,一人一棺,慢慢拖入城外寺庙,然后往哪里去?当夜阎当时到寺里找我,说他阎氏在京西的祖坟葬地,有现成空穴,因他父叔都奉敕陪葬昭陵,应该用不着了。他又从家套车出来,帮着我把赵持满的棺木拉到他阎家坟地下葬。这事我也没敢对别人说,生怕连累了他和阎令公。如今斯人已逝,应该不打紧了。唉……太宗皇帝所言一点不错,疾风知劲草,板**识诚臣呐……”

是的,他们都是好人。都是不得善终的好人。

老年人相聚谈往,总会越谈越丧气。幸好这时年轻文人那边席上传来一阵大笑声,狄仁杰转头望去,只见两三人举杯倚坐,正围着一个圆脸书生说笑。

中有一个身材瘦长瓦刀脸的士子,狄仁杰记得入席时引介名叫杜审言,字必简的,正比手划脚眉飞色舞地说话:

“……你等是没见守真兄那神情,脖子伸得有这——么长,快赶上书圣家的大白鹅了!直勾勾盯着那边门内车马,裴公的二位小娘子刚回家下车呢!我们是离得远,瞧不清楚,可遥遥一看风姿,就知是国色,爱慕也该当,谁象守真兄那么下死眼盯着看,恨不得一时飞扑过去似的……”

几人又爆出一阵大笑。被打趣的圆脸书生“守真兄”,狄仁杰记得他是个来赶科考的举子,颇有文名,叫做苏味道的,红了脸呐呐解释:

“真不是故意偷窥裴公家女眷。我等在正堂前面等着,离旁门近点。小娘子车队进那边门,我闻见有肉食香气,不同寻常。一看随行人抬着大食盒,只顾猜想究竟是什么吃食,瞪着眼看,就失态了……”

“啊呸!还以为你在观美人,你说在看吃食,这是埋汰谁呢?”杜审言快人快语,又惹起一片笑声。他又笑道:“守真兄这么着重口腹之欲,不如随我入蜀去吧?蜀地美食多啊,审言去剑南做个县尉,别的没指望,酒肉至少管够!”

原来这杜审言外放蜀地去做县尉了,象王方翼一样告身已发,无涉干谒。旁边又一个年轻文人开言,这人狄仁杰却早认得,乃当世才子王勃,素有“神童”之誉。

王勃方才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此时抖起那张墨汁淋漓的纸,向杜审言笑道:

“幸不辱命,欠必简兄的诗债还了啊。杜郎入蜀治县,当大展鸿图鹏程万里,非区区一少府可拘。献丑了。”

纸上写下的五言律,昨日传阅到狄仁杰手里,他便和余人一般大加赞赏,称颂不绝。今天酒醒,立在天津桥上,环顾都城壮阔,他心头又浮起那首诗,每个字都还清晰: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狄公!元正纳福啊!”

粗豪的嗓音自桥北传来,狄仁杰扭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新任东宫左卫率史元真上桥过来了。二人忙相对行礼拜年,史元真是奉太子令亲自出来迎狄仁杰的,面子不小。

二人同过桥入皇城端门,往东宫行去。三天之前,应天门外刚举行过元正大朝会,一应器物陈设、帷幡布置仍未收拾完毕,处处能见杂役搬送物事清扫地面。所有人的行动都有些迟懒,毕竟大年节下,官员都放假了,当直的也一般不会催命苛责。

象新储君李贤这样没过初五就急着叫臣子进来回事的……说好听点,叫勤政,说难听点,太不知体恤人情了。

狄仁杰这点腹诽,在见了李贤行完拜礼后,就消散了。大年下的,新太子在自己家内书房起居,竟然还穿着素服。

不仅如此。狄仁杰满心雀跃地为李贤念诵王勃那首新送别诗,只是想助个兴。他觉得李贤文才出众,必能体味此篇的高妙之处。没料到李贤听完虽赞“这诗有侠烈气”,却又马上拉下脸,问:

“先太子薨逝才多久,你们就聚众饮宴?”

“呃……”狄仁杰语塞,暗叫不妙。

李贤的话其实没道理。孝敬皇帝葬礼依天子规制而稍降一等,朝廷明诏百官守丧三十六日除服,早就期满。冬至和元正大朝会都照旧吉服而行,之后二圣赐宴、百姓欢庆年节也与往年无异,怎么李贤这时候还挑他们的礼?

好吧,太子这话算“推已及人”。他自己从长兄死后,一直郁郁寡欢。本来按二圣的习惯,立新皇太子这等大事,必会为之改元。新年号都选定了,听说是叫“仪凤”,不用说是取“有凤来仪”之意,为东宫欢迎祝福新主人。

但李贤自己洒泪固辞,绝不愿对长兄之逝稍露庆贺喜乐。天皇倒很赞赏他这孝悌之诚,商议最后是决定等孝敬皇帝下葬之后,再行改元。

李弘的灵柩仍停在东宫正殿上,供享不绝。狄仁杰听人说,李贤举家迁入东宫后,每日必要去长兄灵前叩拜静思,至今没停过断过。别的不提,他对大哥的思念情份不是假的,也令人颇为感动。

但他自己怀念先太子没什么,苛求别人也和他一样悲痛哀苦,就……过了。

裴行俭其实已算谨慎,虽然宴客,却没用妓乐,请的客人也不多,十几人饮酒清谈而已。狄仁杰知道别家豪门有比这个奢靡热闹多了的……他可别一时口快,给裴侍郎再招下祸。

“殿下召臣入宫,敢问所为何事?”他赶紧转话题。李贤也没再纠结诗宴,从案上拿起一份文牒,命侍人递给狄仁杰:

“武敏……贺兰敏之下毒弑害储君一案,已水落石出。这是我命人整理的审状,狄公看一看。狄公是二圣亲自任命的探访使,要结案定罪,需得你署名判事。”

文牒上所列罪状,狄仁杰基本上都已知。他快速翻看完了,跪坐沉思。

依照惯例,冬至元旦大节庆期间,不动凶戾。先太子之死一案又甚为复杂,拖个三年五载也不稀奇。权善才砍几棵树的案子还挂着呢,何况这回倒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皇太子……李贤这么着急结案,是为什么?

“禀殿下,周国公弑储,直接证据唯有前太子妃裴氏口供。而裴妃心疾昏乱,已属痴废,所说言语,不必五听,即知不可采信。周国公自己又坚不认供,所谓下毒物证,也未找到。此案疑点尚多,依《永徽律疏》,离审明判结还早……仁杰不敢自作主张,乱了大唐国法。”

他说着,将案卷呈上还给李贤。新太子的脸色更难看:

“就算裴妃口供不作数,狄公再瞧瞧其余证据,特别是长孙浪在塞外和文水所见,贺兰敏之的罪行,还不够明白?他这些年干了多少伤天害理勾当,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你不知道?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你护着他干嘛?”

“其余证据,仁杰也都细细看过了,都属间接旁证。虽然可疑,周国公为人确实也……臣不敢赞他一语,大概确实死有余辜……但单就先太子一案来说,证据不足。”狄仁杰摇摇头,“臣为法官,不愿纵容恶人,却也不敢曲情诬滥,陷人入罪。万望殿下恕臣鲁直。”

“鲁直?”李贤冷笑,“你这不叫鲁直,你这分明就是——沽名钓誉!”

狄仁杰抬脸望着新任皇太子,深深叹一口气。

阎立本、阎庄、赵持满、长孙诠,他们都是好人。都是不得善终的好人。

“怀英公本是有罪之身,为卿能明查秋毫,二圣特赦你出狱,亲委使职,专为探访先太子一案。”李贤沉着脸说下去,“卿若不能署理此案,那就还回御史台狱去,交由柏台豸骢审理你所犯宪律,明正典刑,那才遂了狄公一心维护《永徽律疏》的心愿吧?”

狄仁杰无言再拜,昂然起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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